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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字:《春运噩梦》
二十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运动——人的运动,方向之整齐,力量之巨大,过程之惨烈,至今,仍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民工潮,每到春节前,从东南沿海涌出,象一粒粒海水涌进沿海的每一个火车站,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覆盖火车站的广场以及每一片空间。人流的海啸,用绿色的灰色的火车皮为载体,向中国的内陆特别是大西南的高地滚滚涌进,节后,又以同样的方式从大西南向东南沿海涌出,涨潮是惨烈的,退潮也是惨烈的,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退潮的故事。
一,《两姐妹》
火车从四川达州开出,沿途经过了广安、重庆、遵义、贵阳、贵定、凯里,现在已经进入了到达娄底的区间。运行了将近二个昼夜,现在是零点过了,再有二个小时,我就交班。
我坐在狭小的乘务员室里,静静地看着我的怀表。说它狭小,是因为里面坐了六个人,一个坐在小茶几上,二个蹲在门口,还有二位上了年纪的旅客坐在我身边的条凳上。夜已经深了,大家都低垂着头,有的已进入梦香。
我靠窗边坐着,右手撑住头斜看着乘务员室外面的过道里的人,听着偶尔发出的低低的说话声,他们都没有了上半夜的兴奋,能够蹲下的已经发出了鼾声,大多数仍然是站着,也都低垂着头。
突然,门外边出现了一阵躁动,蹲下的人站起来了,有的在大声的嚷嚷:“快过,快过啊!你们站在这里不动干什么!”
我站起身,挪到乘务员室门口,看见是新来了两位姑娘,大的穿了一件白底小蓝花的衣裳,背了一个麻布口袋,小一点的穿了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衣裳,她们都是圆脸,样子很像,应该是两姐妹。她们怯怯的站在过道中间,惊恐的看着这些在呵斥她们的人。
她们看见我了,把头扭向了我,我问:什么事?门外边站着的男人们七口八舌的告诉我,“我们好心好意的让她,她们不走了,我们怎么蹲下去啊!”大家都很气愤,在等待我这个这节列车厢里的最高指挥官的判决。
姐姐的眼里闪出了一点火花,那是一双大大的怯怯的眼睛里的一种求助的眼神,突然她大声的对我喊道:“列车员叔叔,救救我啊,我要找公安局。”
“找公安局?这里是车上!”周围的旅客们都大笑起来,有的仍然紧追不放,“快过哦,不要在这里扯靶子。”
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或者神经出了问题?我看见她在嘴唇干涩的已经起壳,我耐住性子,叫人在乘务员室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小声的问:你们为什么要找公安局?
第二节:达州站
姐姐不说话了,收回了目光,把脸低下,我看着她,等她回答。这时妹妹说话了:“叔叔,我们是在达县上车的,跟队上(生产队)的人走散了,我们找,都走了二天了,到哪里都不让我们站。”最后妹妹又咕隆了一句:我们的脚都麻了。
我看了看这密密麻麻的一车的人,只能看见一个个站着的人的头,象密密麻麻的草垛子的头,一个一个的挨着。这是108个座位的车厢,现在已经挤满了400多人。我想起了在达州站上车时的情景。
在达州站,我是在武警的帮助下最后一个上车的。我从这个车厢的那边的车门过到乘务员室来,是历尽了艰辛。我突然明白了这两个小女孩的境地,没有人会让她们站,她们会占去现在已经非常拥挤的空间。
达州是川北重镇,国防部长张爱萍的家乡。那天我们接到通知,机关各处室干部乘一列空车,到达州站装运到广州的民工。
这是一列临时旅客列车,我们几十个临时列车员都是机关的工程技术人员人员或者党办行办的秘书。在去的路上,临时列车长(机关党委书记)就给我们做了动员,说达州站已经积压了数万民工,我们到站就上人,车站已经有武警部队在维持秩序,我们需要做好克服一切困难的准备。
列车缓缓驶入了达州站,我看见一个个方队在站台上依次晃过,我在第11号车,临客编长23节,刚好到站台中部,车停稳了。
我赶快打开车门,跳下车。民工旅客们都蹲在地下,武警在周围站着,象押解犯人一样。我数了数,方阵20人一排,一共20排。
突然间,随着车站的高音喇叭的宣布:可以上车了。整个方队迅速升高,向列车扩散,伴随着巨大而嘈杂的相互呼唤的声音,大家向车门边涌去。车门两边笔直的站着的二名武警被推开了,大家疯狂的向门边挤,挤进里面的奋勇的向车门上爬。
秩序没有了,车厢边象贴满了一堆堆蜜蜂。我冲过去,大声的喊叫不要挤,疯狂的把外围的人往外拉。没有用,人群仍然前赴后继,我不喊了,木木的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焦急。
有先上的人打开窗户,呼唤着他同行的人,有人开始爬窗户了,被武警强行拉下。
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从窗户看进去已经是黑压压一片,车厢门口也站满了人,车下还有一大群,估计有一百多人。武警爬上车,用皮带把车门边的人往里赶。
站台上高音喇叭在一次次呼喊:某某次列车要开车了,请各车厢乘务员迅速组织旅客上车。某某次列车要开车了,请各车厢乘务员迅速组织旅客上车。
终于,只剩下几个人吊在门边,一位年轻的武警再次上车,吊在车门边,挥动皮带往里面打。我还在车下,我怀疑我能够上车吗?
终于,武警们用他们的最后的力气,把旅客都推进去了,给我留了一个位。我爬上车,在旅客的帮助下关了车门。
列车缓缓的启动了,我木然的望着外面,心中一片怅然。
第三节:空中行走
列车向重庆方向开行,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车站站台,现在只剩下一个个如木桩般站立的车站客运人员和一堆堆正在察汗的武警,他们很快消失在我眼前。
车出站了,我要回乘务员室,这个车厢有二个临时列车员,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机务工程师老刘,他50多岁了,在车厢的那一头,离乘务员室近。我看见一个一个胸脯贴着胸脯的旅客,我能够过得去吗?旅客们已经没有了刚上车时的躁动,大家挤挤的笔直的站着,也不能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偶尔也听得见车厢里面的旅客在互相的呼喊。我看着列车在大巴山区穿行,这里曾经是革命根据地,前面是华蓥山,是解放前双枪老太婆战斗的地方。
有旅客关心我,说列车员你怎么不过去休息。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又有旅客说,这里站起好恼火哦,你还是过去休息吧。
他们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说过得去,我们帮你。于是,里面的旅客都侧着身子,挪出一条缝,我身后的旅客就把我往缝里塞。我穿着厚重的铁路制服,加上已经有点发福的身体,民工们的力气真大,前面拉,后面推,终于把我这个150斤的大男人移动到了车厢里面。
车厢里的旅客看见列车员来了,都侧着身子,想让我过去。但是过道里堆满了东西,人站在包裹上面,有的高,有的低,确实没有办法过去了。这个时候,行李架上有人说话了:列车员,从椅子背上踩过去,我拉你。我看,行李架上已经卷缩了一些年轻人,显然他们是很有经验的。
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我搀扶上椅背,行李架上的人拉着我的手,下面的人扶着我的脚,从一个椅背移动到另一个椅背,我终于到达了车厢的另一头。
我从回忆的沉思中清醒过来,凝视着眼前的这两姐妹,我知道她们是怎样过来的,两天两夜,因为上车时找人,没有固定的地方,她们到现在就不得不走,没有地方允许她们停留。
我向乘务员室里面看了看,对坐在里面的三个年轻人说,“你们,出来。”我又指了指外面的刚才意见最大的几个人,“你们进去三个。”调整好位置,我对刚出来的三个年轻人说:“这二个丫头我就交给你们了,和你们挨着站,你们要保护好。”小伙子们连连点头。
第四节:行进中
两个小姑娘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她们背靠着厕所门站定,三个刚出来的小伙子似乎休息的很好,直直的站在通道中间,侧对着丫头,精神非常抖擞。这是典型的川北年轻人的模样,小伙子帅气阳刚,有责任感,姑娘腼腆秀气,有一种山花的美。姐姐大概十八九岁,妹妹十六七岁,这时她们都安详的站立着,一动不动,不发一语。她们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我心中此时有了几分安慰。
我看了看时间,快凌晨一点了,还有一个小时,我就交班。到时候我会交代给老刘,请他关照这两个丫头。
刘工是火车到广安的时候下车的,是我帮助他从乘务员室的窗户爬下去的,我们是轮班,我值第一个班,他需要到后面的宿营车休息。
列车在广安再次启动的时候,我踮起脚尖,在乘务员室门口看车厢里面。仍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大家木然的站着,没有一丝表情。
这时我身边的一位年轻人突然冲我一个怪笑,我也回笑他一下。他说:“列车员,我们可以进去坐一下吗?我们都站了几个小时了哦。”小伙子的调皮让我有点乐了,刘工下了,乘务员室空着也是空着,我点了点头。我看见过道对面站着二位老人,我说你们先进来,我叫他们在长条櫈上坐下,那个年轻人就坐在小茶几上,另外有二个年轻人见状也挤进来了,蹲在门口边。
当我再次坐下的时候,乘务员室里已经挤满了六个人,他们笑嘻嘻的拿出花生,柑橘,都往我手里塞。
那个年轻人很活泼,他告诉我,这一群20多人都是他们大队的,他们家在渠县三汇镇,这二个老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幺爸。我看了看二位老人,他们都冲我笑,脸上布满了皱纹,象在飞机上经过大巴山时看见的沟壑。
老刘快来了,老刘身体不好,这次出来都带着药。他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同志,那天他看见我从椅背上爬过来的时候,他非常着急,一直指挥着大家扶稳我,不要摔下来了。当我从最后一个椅背上下来时,他赶紧把我搀扶进乘务员室,给我倒上一杯凉开水。
趁这个功夫,我又探出身看了看外面,两个小女孩已经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明亮的灯光下,看见她们的长长的眼睫毛在微微的动着,圆圆的脸蛋上已经有了一点红晕。刚才还听见她们在和三汇镇的小伙子摆龙门阵,说她们东莞的哥哥没有回家过年,妈妈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带给哥哥呢。说哥哥会在广州火车站接她们。也许这个时候,她们已经梦见哥哥了吧。
列车终于到了娄底,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刘工从窗户拉上来。我郑重其事的给刘工作了交代,请他关顾外面的两个小女孩。刘工探出头看了看,微笑着给我点点头说,好。说话间我已经翻身出窗,当我吊在窗沿上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乘务员室门口探出二张圆圆的脸,冲着我做了个调皮的笑。
——没想到这竟是和她们惨烈的一别。
第五节:冲突
第二天上午10点,我接班。刘工在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忘记了我昨夜的交代。乘务员室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赶忙走出乘务员室,看见昨天的那二位老人和几个年轻人都站在了外面,默默的低著头。没有看见那二个女孩。我问他们,你们怎么出来了呢,他们回答我:被赶出来了。我问为什么赶你们出来,他们说有检查组问我们给了刘工多少钱,也批评了刘工,说不允许我们在里面,我们就被赶出来了。
我问:两姐妹呢?他们说:走了。“走哪里去了?”有人回答:“不知道。”我又问:“为什么要走呢?”没人回答我,我看着三汇镇的那个小伙子,他低著头,没有说话。我突然之间有一点发怒,我是给他也有过交代的,我直直的看着他。他终于不能拒绝我的怒视,说:“她们和餐车的服务员打架了,被赶走了。”
我把他们又请进了乘务员室里来,他们详细的告诉我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今天早上餐车送餐造成的。
我真佩服这些餐车服务员,他们是承包的,不论再挤的车,他们都能够把送餐的小车推到每一个角落。他们的诀窍有二个,一是推车人用肥硕的身体把小车象坦克一样的往前顶,再就是卖餐的用尧菜的勺子,看见不让道的就当头一勺。
这里是车厢的端头,有个门槛,推车的餐车服务员在过这道坎时都会特别用力。据说当时小车狠狠的把妹妹撞了一下,妹妹赌气不让,就被当头一勺。妹妹夺过勺子,也给了这个大男人回敬了一勺,于是就打起来了。推车的服务员回餐车叫来检查组,没有想到检查组顺便发现了乘务员室里还有“猫腻”。他们把人一个个的叫到外面审问,问是怎么进去的,给了列车员多少钱。这个检查组是客运部门的到处游动的检查组,本来是上这个车吃顿饭,没想到还顺便发现了问题。他们平常上车是不走动的,一般都呆在软卧包房或者餐车里,他们太清楚列车上的列车员们的这些名堂,不相信旅客说的没给钱。他们把刘工训斥了一顿,还做了记录。
几个人被赶出来了,外面就更挤,有人把气就出在了两姐妹头上。姐妹俩走了,怎么走的,谁也不告诉我。
看着这几个渠县人,我想起一句渠县的谚语:飞机从渠县过,听得见渠县人喝稀饭响。这年头,谁也顾不上谁啊。我站起身,在过道里向列车的前面车厢看去,仍然是密密麻麻的头,小姑娘,你们在哪里,有人会让你们停留吗?我的不祥的预感更增添了几分。
第六节:韶关站
第二天中午时分,列车进入了韶关站,我正在餐车里吃饭,6号车的临时列车员是党办的秘书,他端着碗坐在我的对面,说:刚才有人跳车了。我说: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就在韶关站进站前,他看见有个白花花衣服的人从前面的车跳下去,在路基上翻了几圈,就不见了,估计是个女的。
我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抖。
回到宿营车,我看见了5号车的列车员,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衬衣,虽然宿营车里有空调,我调侃他身体好,他却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说:刚才,在他的车厢,有两姊妹,一个跳车了,一个疯了。
他坐在我对面的底铺上,双肘撑住茶几,手托住下巴,眼神呆滞的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在株洲开车以后,就有旅客反映5号车厢前面的厕所门打不开,说是有两个女孩子进去了就没有出来,他去用钥匙开过,但是刚打开,里面的人就又把门关住了,并且按住了门栓。他没有强行开,厕所里满是粪便,两个女孩子在里面干什么?他想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想。这时又有旅客来反映,说他们那边的老人小孩过这边的厕所确实挤不过来,叫列车员一定要把厕所门打开,否则要拉在裤子里了。
他又再次在人丛中挤过去,并且带了把钳子,他用钳子夹住三角钥匙的根部,然后向左旋转。他感觉到又有人在按住门栓,他稍微用了点力气,门锁开了。
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惊呆了,他看见一个白底红花的影子从残破的窗户跳了出去,后面这一个女孩子也跟着要跳,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他一下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女孩子的双腿。他的身体重重的压伏在已经堵塞的堆满粪便的大便器上。终于,在旅客的帮助下,他拖回了那个女孩子。
他抓了条毛毯裹在身上,收上双腿蜷缩在床上。我的心全明白了。
快到广州的时候,我们又到了餐车,远远的我看见餐车那一头的餐桌边,一把椅子上绑着一个女孩。白底蓝花的衣服,已经满是油污。我知道是谁了。我走过去,她散乱着头发,苍白的脸上有几处黑痕,她没有看我,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对面的餐桌。她不会认识我了。
旁边的乘警告诉我,她疯了。
我突然想到她的哥哥。她哥哥今晚会从东莞来,会在广州站接她们。
在从广州返回的途中,到了韶关车站停车时,我把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我看见了,在一个低矮的平房边,有一卷草席,裹着一具尸体。
那应该是妹妹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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