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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笙:武汉人,现定居南宁,曾任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大量散文、报告文学、诗歌、剧本,中国实力派作家。
1985年,以在《人民文学》发表的《枫树的印象》而裴声海内外,被德国汉学专家海尔德誉为中国小说创作手法“二元世界”空间结构的代表人物之一。
1999年,受《欧洲时报》之邀赴巴黎工作,回国后完成长篇报告文学《巴黎华埠记事》。
2001年,发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股市启示录》,经济学家于光远为之题词。
2005年发表报告文学《打开“无创”之门》,对海扶技术自上个世纪40年代以来的发展进行了全方位报道,展示了美、英、德等及中国科学家对无创技术的探索及对人类健康贡献。
——三千里:摘录自中国文化出版社《黎笙文选》
99网独家发表的《海扶情》,是黎笙老师以他犀利的文笔,对医者、患者在面对海扶这个新生事物时的心灵剖析。医者们对功名利禄的原始追逐的动机与他们灵魂深处医者仁心的博弈,患者们对无创医疗的渴望对幸福生活的期盼与在医疗面前信息匮乏担心受骗上当的内心纠结,以及医生患者的夫妻情、同学情、朋友情、海扶情,在这里交织成令人刻骨铭心的一个个故事。我们将每天转发一章,欢迎评论。
——三千里 2012年12月9日
第一章:妇科医生周醒
成功做了一千例妇科手术的周醒医生,怎么也料不到一千零一例手术成为他命运的拐点,他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
周醒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手术刀,感觉有些沉,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病人狭窄的腹部——还未发育起来,凹陷像盆地。再往上是嶙峋的肋骨,在白色布单下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
周醒在腹部横着拉出一条细细的白线,笔直、均匀,转瞬变红,殷殷的血冒了出来。助手立即按上纱布块,吸血和压迫止血。
换了一把刀,顺着那条线再拉一遍,薄薄一层脂肪露出来。不像多数成年患者那样,丰厚的黄灿灿的脂肪凭着弹力翻卷而出。
再下面是淡红的肌肉。层层撕开、切开,共有7层,最后一层是薄膜。把薄膜的口子撕开,周醒将右手探进去,抓起一把滑溜溜的肠子。千曲百回的肠子经过几天节食、灌肠,已经空了,里面响着叽里咕噜的空音。
周醒对这些太熟悉了。医科大毕业13年,刨去研究生3年,在南州市医院妇产科已做了10年手术。开腹剖肚的10年。哦,还得减去在巴黎进修的两年。不过两年是不必减的,因为他跟着阿翁尼教授做临床,还是每天做手术。一样开腹剖肚。不同的是阿翁尼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手术“艺术家”除了示范,就是站在他身旁指导,不允许他有多余的一个动作。一切都简捷、明快、流畅,好像行云流水。
这位阿翁尼的高徒回到南州市医院,便以行云流水的精湛技艺为自己赢得声誉,不久提升为市医院妇产科主任。一切顺理成章。周醒同时顺理成章地评上了正高职称。“破格提拔”?习惯的说法是这样,30岁出头赶上快退休才评上正高的老医生,不是“破格”么?但这两字安在周醒头上并不合适,谁都认为人家周醒“顺理成章”嘛。
有几个人像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全市“一把刀”。
把一大堆肠子连同膀胱推上去,先探查腹腔,右侧卵巢肿大,肿瘤突破包膜,播散到子宫,而且右卵巢和子宫粘连紧密。左侧卵巢外观正常。手术方案确定,右侧卵巢保不住,连稚嫩的子宫也保不住了。助手们立即上钳,夹住动脉和静脉。结果还是有一股血冲了出来,溅得他的手术衣像挂彩一般。怎么左眼突然模糊了,一片血乎乎的,看到肠子竟像纠缠成一团的血红之蛇,护士帮他把眼镜片上的那片血渍擦掉后,他才恢复了正常视觉。
很少发生这种情况。做过一千例手术似乎第一次遇到:血溅到镜片上,使一切变得模糊……一千例!没错,妻子赵萍统计的。用心而且细心,把一个新本子用旧了,厚了,使密密麻麻记满了何年何月何日做了什么手术、患者姓名某某某、术后恢复情况等,每一页都变得厚重起来。那纸张用指尖触上去不再光滑,翻动时不再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年来被摩挲、翻动,那本子能无变化,能不变得沉甸甸么?
昨天赵萍出示这个本子时让周醒颇感意外,她说一千例,周醒不太信:一千例?她就从卧室床头柜里找出它来。有一股旧书店里固有的陈旧气味。陈旧了十年的时光,抹淡了前面的字迹,而赵萍对他的浓情蜜意却全在那“淡”中。
其实赵萍跟周醒在同一科室,她同样是手术医生,可对自己的手术竟无一个字的记录。
为什么?周醒忍不住问她。
赵萍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仅仅是在做手术,而你却是艺术。艺术,这是不可以与普通手术相提并论的。
没错,赵萍以周醒为荣。从他自巴黎回来就成了他的崇拜者。在巴黎购回的香水“毒药”(名字叫得让人柔肠打颤!)比本市专卖店便宜一半多,似乎也更馥郁。高跟鞋也更玲珑、优雅!周醒对她说,艾菲尔铁塔在地面的压强比这高跟鞋后跟更轻盈!不信?是科学家计算出来的。不可思议吧。还有,就是周醒的手术,轻盈、优雅,像切一只生日蛋糕!令赵萍的崇拜感油然而生。
妻以夫荣。
荣耀像氢气球一样扶摇而上。今天的主任夫人,明天呢,院长夫人。院里同事谁不这样恭维她?
赵萍早有所悟地为丈夫做手术记录,每一台成功的手术就是一个扎实的脚印,一步一步,他势必走向更高荣誉。
一千例手术,理应热烈庆祝。昨天特意定制了一只大蛋糕,可惜插不了一千只蜡烛。蛋糕店小姐问:要不做几个字,“生日快乐”?
代订蛋糕的老护士长说:比做生日重要多啦!是庆祝一千台手术成功!
那位小姐就瞪圆了两眼,说:一个人做——一千台?好了不起哟!
她与老护士长合计了半天,用什么贺语呢,最终定为:“成功1000!”从软管里“滋”出来的鲜红奶油,使这几个生香活色的字占满了蛋糕表面。
还没有充分发育的子宫只有小孩的拳头大小,像只倒悬的梨。很美,美得令人心疼。眼下就等他下刀,割断子宫赖以固定的卵巢漏斗韧带,然后将这只血淋淋的“梨”放进那个冰冷的金属盘里。不,它不是梨。是女性雌激素的靶器官。生命的摇篮。
一旦切掉,它将永远失去,永远。
周醒从未像今天这样迟疑过。手里的刀变得空前沉重,举不动似地。周围的人——助手、护士、麻醉师等都在寂静中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问号:周医生今天怎么啦?
怎么啦,下不了手。这一刀下去会使患者彻底改变命运。她将丧失做女人的权利,无从体验若干年后为人之母的幸福。
才十四岁。十四岁啊!读初中的年龄。是周醒做子宫全切手术中最低龄的患者。刚告别小学课桌,并且被月经初潮吓得惊慌失措,抽噎地扑在妈妈怀里,妈妈安慰她:别怕,宝贝,你现在开始做女人啦。
她糊涂了:现在才开始做女人?
对。在没有来月经以前,女孩跟男孩差不多一样。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个把她给吓哭了的月经,原来是这么回事。女人之为女人,还有,从女孩变为母亲,全在于每月来一次的月经。妈妈说一来几天的经血,将浇灌出一个家庭,那时会有一个男孩跟她生活在一块儿,这个男孩是谁不知道,反正他会来牵她的手,然后共同生出一个小宝宝,小宝宝管这个目前还不知在哪里的男孩叫“爸爸”……
生命的憧憬,然而刚露头就遭毁灭。扼杀它的刀握在周醒手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容不得再多犹豫。
此刻,患者的母亲等候在手术室门外。
她是哭着签的手术协议书。
决定了?周醒问,希望能够挽回。孩子太小,这是不可承受的手术。
决定了。妈妈回答,孩子小得连协议书都得她来代签,痛苦却是妈妈无法分担的。
痛苦得在地上打滚,号叫:妈呀,救救我!
她能救吗,抱起孩子她却比孩子哭得更凶。
去了北京、上海,一流大医院也无能为力,对卵巢卵黄囊瘤只有一个“切”字。切除病侧卵巢,切除子宫,切除已经转移的病灶。
为逃避子宫被切的命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结果无济于事。
最后的希望投向了冥冥的苍天,菩萨保佑!香烧了,头磕了,神拜了,再拜、再拜、再……菩萨没眷顾她,空洞洞的目光望向远方。
签字的笔却落在眼前的纸上:手术协议书。
签吧,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周醒叹了口气,把手术刀对准了那只弱小的子宫…
子宫与韧带,天然的血肉相连的纽带,给一刀了结。血猛地涌了出来,在腹腔底部汇聚。
似乎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
请待《海扶情》第二章:来自子宫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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