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导语:那一声叹息来自子宫吗?或是周醒的幻听所致?为什么麻醉师“钱麻”没有听见?
细若游丝的叹息来自打开的腹腔,里面一片狼藉。大部分脏器在挤压下已挪位,腾出空来让众多的棉纺纱条吸收血和分泌物。
子宫被拿掉,握在周醒戴乳胶手套的手中。它即将枯萎,成为一块毫无用处的死肉。
充满绝望的子宫喃喃道:哎,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
子宫的低语,似乎也来自周醒,究竟是子宫在说还是切除子宫的人在说,谁知道呢?周醒感到有些恍惚,不能原谅自己的这一刀。可是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不能不切的一刀!然而以前,那一千例子宫切除都是非切不可的么?不,不,不,他想起大部分被切除的子宫肌瘤——其实是可以不切的。
它,子宫,难道真是可有可无,说切就切掉的无用之物么?
在一个神圣而神秘的旨意下,它的准备很早就开始了:要接纳一个受精卵,胚胎,一个孩子。这是唯一的接纳。因为受精卵在除它外的任何地方都遭到拒绝,被排斥,被打压。只有它诚心诚意地接纳它,那颗精子虫。它是“唯一接纳精虫的器官”这说法或许不够准确,输卵管、腹腔也可以容它暂时栖身,但那是一个“误打误撞”的错误选择,叫“宫外孕”。而无条件地为它敞开的子宫,是上帝设计的摇篮,倾其所有地呵护精虫,喂养它,让它无忧无虑地成长。
小如微尘的受精卵进入子宫后,子宫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建立一个血池来供它生长,那是胚胎,储存着胚胎发育所需要的一切营养。“十月怀胎”,从状如蝌蚪的“虫”慢慢过渡到人形,尾巴脱落,五官生成,一个生命在子宫内走完人类41亿年的进化路程,分娩时已然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丰满的生命体。子宫的包容、呵护坚持到最后。从最初一只梨那么大,随着胎儿生长,子宫越撑越大,越撑越薄,最后菲薄如膜……
子宫的诉说让周醒经历了一场内心的挣扎。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每句话、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多年后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子宫说的那些话,虽然它们来自国内外的医疗文献,最新的研究成果,还有,从网上获知的美国贺氏基金会公布的子宫切除以及相关危害的统计资料。创办基金会的贺氏是一位美国女性,她接受子宫全切后婚姻、家庭发生了根本变化。人生道路由此改向。除了贺氏本人,统计资料还包括有大量接受子宫全切手术的患者所经历的残缺人生。震撼人心的全纪录!这些信息冲击着周醒原来以为牢不可破的传统观念,动摇是可怕的,犹如经历了一场地震,脚下的大地居然在动荡!当他面对一台小女孩的子宫全切手术时,这些否定性信息开始活跃,使他经历了一次最艰难的手术……
当周醒离开手术台让助理去关腹时,钱麻习惯性地对他伸出右手做了一个“OK”手势。“O个什么K”,有什么值得OK的?!周醒感到心里有些烦燥。这是以往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在休息室,钱麻递给周醒一支烟。周醒谢绝了,一声不吭地瘫坐在沙发上。
钱麻对周醒说这个星期天准备去郊区某乡钓鱼的计划。他认识的一些官员,每到一处不仅钓鱼免费,还会享受一顿丰盛的午饭。钱麻是这个临时性团体中级别最低的一个,能被这些平时倨傲、不屑于理他这种“平民”的官员圈子所接纳,就在于钱麻善说笑话,在饭桌上能撩人、笑倒一片。所以钱麻在双休日总能接到一两个邀请他钓鱼的电话。
通话结束前照例有一句叮嘱:哎,老钱啊,多准备两个段子,效果要超过“五块钱”,哈哈哈。
“5块钱”是钱麻的保留段子,他说来生香活色,很是擂人。道是某女人表面正经,暗中是有价的。出价高或低,在她,反应是各各不同的。从守身如玉的贵妇,到一本正经的宅女,再到暗娼,或者淫女直到奋不顾身的荡妇,在标价的一秒钟内,绝对角色到位。看官如不相信,马上可以眼见为实。
5块钱。呸!喷你一脸唾沫,“你把我当什么人?!”50块钱。哼,狠狠地瞪你一眼,“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500块钱。好吧。羞答答小鸟依人,“今晚我是你的人。”5000块钱。OK,就这么定了,“今晚别把我当人。”50000块钱。天哪,对全世界宣布,不管来的是不是人!
客观说,钱麻并无什么表演才能。充其量,他敢恶搞,反正酒桌上要的是效(笑)果。可以佐酒、喷饭嘛。钱麻出得了彩,个中的诀窍在于他开始时用的旦角表演,中间换成小生,最后呢,把一个女人用黑头的声腔来表达,夸张得一塌糊涂,现场的反应却出奇地火爆。转述这般笑话的人,无一例外地传达不出钱麻的绘声绘色,因此钱麻成为免费钓鱼并享受丰盛午饭的最受欢迎的人。
钱麻赶上了“娱乐至死”的年代,虽然无缘上春晚,但成功地登陆酒桌,算得上“不负这身才艺”。
钱麻这时见周醒仿佛睡着了,并不搭他的腔,便赶紧抽完烟,换过衣服出了休息室。
在电梯里他还在寻思,周醒近来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醒闭着眼斜靠在沙发上,心里却乱着。像过电影一般,眼前浮现那个小得可怜的腹腔,“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俱全不了啦!被他掏过,腔内一片狼藉。
此刻隔壁手术室里正在给她关腹。然后送回病房,半个月后,出院。康复?病历上会这样写,检测的数据也证明病人确实康复了,然而病人还是手术前的她吗?
子宫被拿掉后将空出一块儿,没什么替代那个空缺,或许会造成新的疾病:膀胱膨胀。
周醒被一阵轻松的谈笑惊醒,助手和护士陆续进入休息室,响起开柜门的乒乓声。门外术后的病人由四轮推车送回病房。兰衣兰裤的女护理工轻松地推着那辆空车往走廊远处走去,空车?不,病人在推车上躺着,瘦小得几乎看不见,而吊在支架的输液瓶冒着一串串小泡儿,证实了推车上有人。
周醒断了的思绪又接上来。“美国妇产医院大楼是用子宫堆起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喻,道出了我们不愿也不敢正视的真相。每年切除子宫的人数可以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我们国家每年因子宫肌瘤切除子宫的人数为160万。美国更多。倘若再加上癌症,比如常见的宫颈癌等,切除子宫的人数就更多了。但人们质疑患良性子宫肌瘤,切除子宫是必须的吗?当一种更好的治疗方式出现时,质疑就变成了责备。既然用超声消融可以治疗肌瘤,又保全了子宫,为什么还要切除呢?
周醒被这种质疑追问着,不得安宁。这种不停的质疑不是来自病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些。这种声音来自周醒自己的心理,叫做医生的良心。
待更新下一章:《手术情缘》第三章平地一声雷,女孩逼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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